16世紀的東亞洋面上,中國、日本以及東南亞和西洋各國船只交匯,朝貢貿易、武裝走私等情況錯綜復雜。諸國概況、各地要覽均匯聚于一組繪制精良的海防全圖中,呈現出一個刀光劍影的海洋世界。
數千年來,舉凡中國邊防巨制,無論是戰國的齊趙長城還是后世的秦漢長城乃至明長城,這些蜿蜒萬里的軍鎮要隘,都集中于北部陸防。碧波萬頃、洪濤涌起的汪洋大海,長久以來被視作畏途,陸地盡頭被當作天然防御屏障,少有海防專設。雖有廣州、泉州、寧波等巨埠名港,舟楫林立、商旅往來,也曾有一些主管貿易、交涉事務的機構,但系統的海洋防御實踐與理論建設卻長期空白。
明朝為強化王朝統治,明太祖朱元璋定下“片板不許入!钡慕。鄭和七下西洋的盛況落幕后,海禁更趨嚴厲。鐵幕之下,傳統貿易斷絕,走私的暴利誘惑陡增!肮偈胁婚_,私市不止!薄捌宀辉S下海,艨艟巨艦反蔽江而來;寸貨不許入番,子女玉帛恒滿載而去!比毡净鞈鹬新鋽〉奈涫、浪人與中國沿海不法商民、海盜混雜勾連,橫行東南沿海,組織武裝走私,甚至深入內陸劫掠州縣,百姓深受其害,尤以明嘉靖時期最為嚴重。在大航海時代向全世界拓殖的葡萄牙、西班牙武裝商隊,經由馬六甲、太平洋進入東亞海域,更加劇了該處海洋競爭的復雜狀況。
在這樣的背景之下,明朝空前重視海防!昂V蟹,歷代不見于典冊,有之自明代始,而海之嚴于防自明之嘉靖始!泵骷尉杆氖辏1561年),鄭若曾等人所繪的《萬里海防圖》,直接服務“抗倭”戰爭。數十年后,武裝走私商船規模日盛、更趨復雜,明廷整飭海防的壓力更大,一組幅面很大且繪制精細翔實的海防圖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應運而生。
秘圖真相
明萬歷三十三年(1605年),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必達、主事董可威以鄭若曾《萬里海防圖》及有關“圖論”為據,摹繪成一組條屏式樣的海防圖,命名為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。清乾隆二十六年(1761年),阿里袞、福隆安、裘曰修等人奉敕纂修《蘿圖薈萃》,以《明徐必達海防全圖》之名收錄該圖。1925 年,清室善后委員會清點后,該圖歸入故宮博物院,現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,復其本名著錄。
全圖自廣東沿海向東向北呈“一”字展開,繪出海南島、雷州半島至遼東鴨綠江口及朝鮮北部陸海交匯地帶,詳細列明其中的島嶼山脈、江海航路、軍隊駐防以及各級各類軍政機構等圖文信息。每幅分圖寬60.5厘米,高170厘米,上方分別標注方位朝向,以便將弧形海岸線取直繪出。畫面中,陸地部分居下、海洋居上,呈現“以陸觀!薄耙躁懛篮!敝。這是傳統海防圖的典型特征,直觀、實用。
該圖繪制筆法精細生動,注記精確翔實。畫面上方的海域部分,洋面以排布齊整的水波紋表示,島嶼山川以青綠山水畫法繪出。自福建至遼東的傳統近海航路,以無紋理淺綠著色示意,緊要之處的大小港口,還額外標注船只出入情況。對于海防要地,除詳細繪制島嶼、防衛配置外,還另有詳略不等的論述圖說,補綴其間。
傳統輿圖尤其是專題類輿圖的一大特色,便是圖文互補互證,繪畫、注記內容的詳略主次甚至方位朝向,皆著眼于實際使用需求。作為整體海防系統的基礎,陸地部分是軍隊駐屯、糧草籌措以及處置軍民政務的根本所在。這部分采用“計里畫方”的控制方式,繪出沿海若干府級政區轄境,詳列其中自然、人文要素。
自省級布政使司以降,府、州、縣及衛、所、巡檢司等軍政機構,特別是沿海屯兵所在,描繪周詳。不同的機構、層級,以不同的圖形標識加以區別,府、州、縣及各衛駐地,以或方或圓的城墻狀框線包裹,同城同駐的軍政機構在同一個框內。所、營、堡、巡檢司等均以長條框內注名方式呈現,全圖整齊劃一,謹嚴有序。
瀕海地帶另有旗幟飄揚的圖形式樣排布,其中廣東雷州半島至珠江口西岸、潮州府至福建福州府、浙江寧波舟山以及山東半島區域4個主要地區尤為密集,當為海防預警建制——烽堠。此圖繪制時,只保留地名信息而略去了烽堠稱謂二字。
另外,山海關一線及遼西地區也高密度繪制烽堠旗幟,詳細繪出依托長城各關隘和系列衛、所形成的“山海關—寧遠衛—錦州衛”及“金州衛—復州衛—蓋州衛—海州衛—遼陽城—沈陽衛”內外兩道陸路防線,展示了萬歷中期以前,明王朝在東北地區備倭防海以及應對蒙古、女真諸部族的陸上防御體系。
組圖除詳細繪制中國東南海域及毗鄰的陸上區域外,還繪有朝鮮、日本等周邊國家與地區。在畫面右側,有文字注記為“占城、暹羅、真臘、爪哇、滿剌加、三佛齊、浡泥、西洋、天方等國俱在西南海中”。
相較這些南洋、西洋國家和地區,除朝鮮有比較詳細繪制標示外,該圖還著重表現了日本諸島情況。所載《日本國論》長近兩千言,介紹當時日本各地大名屬地方位、相互關系等,并詳述日本各主要港口往來中國沿海地區的航路航線以及季風、航程等情況。
此外,整組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附有《廣東要害論》《廣福人通番當禁論》《福洋要害論》《浙洋守御論》《浙直福兵船會哨論》《遼東軍餉論》等論說16篇,涉及沿海地理、建制沿革、軍事布局、作戰方略等內容,圖文互補,殊為可貴。
總體而言,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詳瀕海而略內陸,詳軍政而略民事,這也再次凸顯了海防圖用以指導防御作戰,尤其是防御海上入侵的主旨特征。
摹本何據
徐必達、董可威二人摹繪所得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,其圖首徐必達識:
偶從金壇王君堯封所,得睹萬里海防圖……則嘉靖辛酉,昆山鄭君若曾所摹,而故開府我浙新安胡公宗憲所刻也……因謀諸同舍郎北海董君可威,謂當亟廣其傳。董君曰可,遂付諸梓。
鄭若曾(1503—1570年),字伯魯,號開陽,江蘇昆山人,專注于天文、地理、輿圖、軍事等。嘉靖中后期,因編繪《萬里海防圖》為胡宗憲所賞識,延攬為幕僚。當時胡宗憲是主管東南抗倭全局的浙直總督,鄭若曾以其所擅長的輿地之學及常年實際探訪海防、江防所形成的學識謀略效力軍前,“參謀贊畫”。
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圖首徐必達識
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(局部),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
入幕期間,鄭若曾接觸到大量的官方資料和一線軍情要報,進一步加深了對沿海地區自然人文情況的認識。尤其在海防體系、軍力配置以及積弊改良等方面,鄭若曾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思考。在此基礎上,嘉靖四十年(1561年),包含有72幅《沿海山沙圖》在內的13卷海防巨著——《籌海圖編》,在杭州成書并于次年刊行。
該書凡例中,鄭若曾有言:“仿元儒朱思本及近日念菴羅公洪先《廣輿圖》計里畫方之法。凡沿海州縣、衛所、營堡、關隘,與夫凸出凹入之形,纖微不爽。庶遠近險易,展卷在目而心畫出焉!蓖瑫r詳細開列編繪輿圖、撰述圖論所參考征引的圖集文獻,計有《皇明地理十六圖》《歷代地理指掌圖》《廣輿圖》《沿海七邊圖》《三吳水利圖》等全國總圖、歷史地圖、邊海圖、專題圖等20種,《明會典》《一統志》等政書、志書以及胡宗憲《督撫奏疏》、俞大猷《平倭疏》、戚繼光《三臺經略》、費信《星槎勝覽》以及抗倭前線文武官員的奏疏著述,可謂集一時之大成。這也清晰解釋了如此規?涨扒覂热轀蚀_翔實的一組“海防圖”,其參考資料與繪制技術的來源。
另一套12幅一組的《萬里海防圖》也于同期完成,其首圖有“嘉靖辛酉年浙江巡撫胡宗憲序 昆山鄭若曾編摹”說明。
據此可見鄭若曾所作的“海防圖”有分幅不同但內容相近的兩個版本。徐、董所摹繪的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既稱取法12幅本胡刻鄭摹本,但對比之下,卻又形似而實非,問題究出何處?
著名古地圖專家曹婉如在其《鄭若曾的〈萬里海防圖〉及其影響》一文中考證鄭若曾先后編纂印行過3套同質異構、繁簡不同的海防圖,且存在先后順序為:12幅本詳版《萬里海防圖》(今已不存)、72幅本《沿海山沙圖》、12幅本簡版《萬里海防圖》,其中72幅本據12幅本詳版改編,并同步完成了12幅本的簡化版工作。該文進而推斷:這3種刻本圖均有彩繪原繪本,徐、董二人摹本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所依據的是12幅本詳版,即初本《萬里海防圖》。
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中的寧波及舟山衛所烽堠
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中的福建漳州月港及沿海烽堠
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中的山海關烽堠
對此,鐘鐵軍在其《明清傳統沿海輿圖初探》一文論及鄭若曾《萬里海防圖》時,較曹婉如文章結論更為謹慎,稱“曹婉如先生推測‘萬里海防圖’系列原圖皆彩繪本,不過由于鄭若曾的《萬里海防圖》原圖已佚,七十二幅和十二幅簡本僅有刻本存世,而‘十二幅詳本’更是不知所蹤,因此需要發現新的史料來作印證”。
比對徐、董摹本與傳世的鄭若曾兩種刻本,顯見摹本所繪海島、州縣數量更多,更為精準,陸上標出的地名遠多于刻本所注。摹本所呈現的地理空間也更為廣大,域外部分描繪得更為豐富。既然12幅本簡版《萬里海防圖》刻本中有“原大圖詳悉,茲采其概以圖之”的明確說明,那便有理由相信,在簡版之外,確有另一組更為翔實豐富的海防圖存在。如此一來,徐、董摹本雖稱摹繪自“嘉靖辛酉年胡宗憲刻本”,但在繪圖過程中,更可能參考了這一推論中的12幅本詳版。但至于存不存在彩繪原圖,現有材料似乎無法證實,姑且存疑。
另外,徐必達在識文中自陳:
其諸說,寧無今昔異變,宜更定者?但予管窺未及,不欲以疑信之見而輒掩前謨。一仍其舊,以俟后之君子。
“大海道——‘南海I 號’沉船與南宋海貿”展覽展示的《籌海圖編》 圖/VCG
《籌海圖編》中的《沿海山沙圖》(局部)
從原本到摹本,即便以最晚出的嘉靖四十年本算起,也已歷經44年之久。從嘉靖到萬歷,中間還有短暫的“隆慶開關”階段,其時東南洋面倭寇橫行的局面早已大為改觀,原本相對平靜的東北陸防卻已“凜冬將至”。但二人摹繪一仍鄭圖其舊,近半個世紀時移世易,圖上的論說文字,依然不作更變。翻檢全圖,有明確時間意義的注記文字中,書寫在畫面最右側欽州千戶所處一則時間最晚,其內容為:
龍門港為欽州南鄙咽喉,嘉靖庚戌,安南番舶突犯港口,議領東莞烏艚船六只、新會橫江口船四只,兵夫五百名,指揮一員領往防御。至癸丑委守瓊雷各港。
其中所提及的嘉靖庚戌,為嘉靖二十九年(1550年)。癸丑,為嘉靖三十二年(1553年)。二者均在鄭若曾原圖刻印之前。而嘉靖四十五年(1566年)十二月,以“其地多盜”而于福建漳州月港新設的海澄縣,考之徐、董摹本,卻并未體現。這也佐證了徐必達所稱“一仍其舊”應為信言。
海防重器
明初,朝廷認為“負海之眾,無事則資海為生,有事則籍之為暴”,開始在東南沿海建立軍事防御體系。自洪武初年起,設置衛所及城寨、烽堠,并在緊要海島添設駐軍,沿海要塞設置水寨,逐步建立起包括外海島嶼、內港及岸防多層次的立體海防體系。但“海禁”政策之下,防御思想逐漸趨于保守,外海巡邏日少,海道要沖島嶼的駐屯軍民漸次回撤,海防前沿為之一空。
海防戰略失當、配屬窳敗,處處皆然!昂=闭吒邏褐卤灰种频难睾I堂裆嫘枨笠约叭毡緡鴥葋y局負面影響外溢,導致沿海倭寇、海盜活動更趨猖獗。自遼東至廣東的萬里洋面上,賊寇出沒,劫掠出洋商民甚至登陸洗劫州縣、擄掠婦女壯丁。雪上加霜的是,此時的歐洲殖民者越過馬六甲地區,進入中國南海、東海地區,葡萄牙武裝船隊搶占原明朝所屬朝貢國滿剌加后,東進北上,強行屯駐珠江口外屯門島。明正德十六年(1521年)至嘉靖元年(1522年),明軍進剿,葡人夜遁,史稱“屯門之戰”。
后人據鄭若曾刻本改繪的《萬里海防圖》(局部)
危機之下,朝野震動。嘉靖年間也是明朝海防體系重建、強化,海防理論、戰略產出最多的時期。鄭若曾、胡宗憲《籌海圖編》作為這一時期海防理論實踐集大成者,書中除其本人的策略論說外,還保留了大量同時代公私論著、奏疏及各類海圖,這些豐富而系統的海防信息,均在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中呈現。
閩粵交界處為海防重地,承擔防范?艽┧笥陂}粵洋面以躲避追繳的潮州柘林,圖述如下:
潮州之柘林澳內則有漳、潮?,外則有暹羅諸番,常泊舟于澳,為地方患。洪武間建大成千戶所于腹里而外筑煙堡以瞭望之,續抽潮、碣二衛軍以防其患。近因佛郎機之變,募舟十余艘于其處,遂為定例。
浙江寧波舟山所外海島嶼大、小衢山處,則有:
宜設水兵以遏賊入寧波、溫、臺之路。
自定海之吳淞江口、洋山,在適中之處,可以泊舟。直隸、浙東二總兵宜會哨船于此。
明《抗倭圖卷》中明朝軍民在東南沿?箵糍量艿膱鼍 圖/ VCG
嘉靖中后期,一系列抗倭戰爭基本肅清了東南洋面的海盜集團。隆慶初年一度開放海禁,東南沿海尤其閩粵地區,對外貿易迅速增長,福建漳州月港一躍成為東南地區最大的貿易口岸。凡此種種,都對明朝的海防體系提出新的挑戰,也促使其回溯歷史,重新強化海防建設。
與此同時,關外努爾哈赤建州女真等部力量崛起,形成與東北明軍的對峙局面。這一邊防新狀況,也成為這組圖出現的另一個重要原因。
從鄭若曾《萬里海防圖》到徐必達、董可威《乾坤一統海防全圖》,這些海防圖比較全面地展現了明朝海洋防御力量建設、軍事指揮體系演進、海防理論以及輿圖繪制技術發展情況,是一種集大成式的跨時代成果,而且影響了其后兩百余年海防圖的繪制、傳抄。甚至可以說,在近代實測海防(沿海)圖引入之前,鄭若曾所開創的繪制方法及其成果建立了明清時期中國海防圖體系!肚ひ唤y海防全圖》最大限度地貼近了鄭若曾圖的原貌,其價值毋庸贅言,這也是入清后其長期為宮廷收藏的原因所在。